小小一個兔子洞

《桯史 》中《永泰挽章》篇,一句輓詩影響紹述國策的故事

《桯史 卷十》:永泰挽章(標點符號我對著ctext上的古本(上海涵芬樓景印常熟瞿氏鐵琴銅劍樓藏元刊本)加的,可能有錯。)

建中靖國初,徽祖自藩王入繼大統,虛心納諫,弊政大革,海內顒想庶幾慶歷,元祐之治。曾文肅為相,頗右紹述,諫官陳祐六疏劾之。不從,賜罷。綸言[1]以「觀望推引」責之。右司諫江公望聞而求對,面請其故,上曰:「祐意在逐布,引李清臣為相耳。」公望言:「臣不知其他,但近者易言官者三,逐諫官者七,非朝廷美事。」因袖䟽力言豐,祐事得失,且曰:「陛下若自分彼此,必且起禍亂之源。」上意感格,危從之矣。會前太學博士范致虛上書言太學取士法不當變,且言:「臣讀聖製《泰陵挽章》曰:『同紹裕陵尊』。此陛下孝弟之本心也。臣願守此而已。」時黃冠初盛,范因右街道錄徐知常[2],以其姓名聞禁中,且陳平日趨向,謂非相蔡京不可。上幡然,亟召見,曰:「朕且不次用卿。」遂除右正言。

故事講的是建中靖國初國策從調和兩黨到力主紹述。(個人理解的)大意是說建中靖國初曾布主張紹述,諫官陳祐六次上述彈劾,徽宗不但不聽還把陳祐罷免了。右司諫江公望入對提及此事,徽宗說陳祐不過是想趕走曾布好把李清臣扶上相位(題外話:不管和這件事有沒有關係,後來李清臣確實短暫拜相了)。江公望就提醒徽宗,最近罷了好幾個言官諫官出去,影響不好;然後細數了元豐元祐各自的優缺點,得出結論:「陛下若自分彼此,必且起禍亂之源。」好歹是把徽宗給勸住了。

但是沒多久,又有范致虛這個人上書說:「臣讀聖製《泰陵挽章》曰:『同紹裕陵尊』,此陛下孝弟之本心也。臣願守此而已。」是主張徽宗繼續紹述,並且力薦蔡京。趙佶沒多久就把這個人召來做右正言了。之後也愈發偏向紹述。而江公望的結局:「是秋,江以論蔡邸獄,責知淮陽軍。」

當然,徽宗不是因為這一句詩就決定繼述的,不過這個我沒讀過的《泰陵挽章》引起了我的好奇。

[1] 綸言:帝王詔令的代稱

[2] 《宋史 列傳 奸臣二》:「又太學博士范致虛素與左街道錄徐知常善,知常以符水出入元符後殿,致虛深結之,道其平日趣向,謂非相京不足以有為。」《方技下》:「政和末,王老志、王仔昔既衰,徽宗訪方士於左道錄徐知常,以靈素對。」道錄為官職。根據以上記載,後來鼎鼎有名的林靈素也是徐知常引薦給徽宗的。

《泰陵輓詩》五章

那麼,這個故事中提到的《泰陵挽章》是什麼呢?我剛開始以為是一篇悼文,不過比照「同紹裕陵尊」這句,找到的是在宋哲宗趙煦(葬於永泰陵)去世後,趙佶寫出的五首輓詩。這五首詩載錄於蔡絛撰寫的《西清詩話》。

《西清詩話 卷上》原本:看典古籍網 西清詩話3卷 01 宋 蔡絛撰 明抄本。我自己轉錄的版本,這個抄本有些字缺了或者不清楚,缺的幾個字(「藝文餘事(缺)下瞻仰」,「塵流(缺)(缺)閣」,「天移王/玉座春」)根據維基文庫《西清詩話 卷上》文本補上。

今上皇帝天縱神聖文武,雖藝文餘事,天下瞻仰如日月星斗。一篇朝出,四海夕傳。自始即位製太陵輓詩五章:

(一)

武帳初籌夜,雲軿忽帝卿。百神朝禹葬,三載服堯喪。北極聯龍袞,西風拆雁行,空餘千古事,纘述愧重光。

軿:帶帷幕的車,雲軿可以用來描繪仙人的車架,或者就單純車的美稱,如宋太宗的詩:「轻尘雾敛月明中,车骑云軿五夜风」

重光:《尚書·顧命》中:「昔君文王、武王,宣重光,奠麗陳教則肄;肄不違,用克達殷集大命。」

(二)

姑射仙期早,華胥夢已陳。朝廷繄聖母,基業付沖人。日轉銅壺晝,天移玉座春。九門笳鼓發,悲動屬車塵。

姑射:住在姑射山上的仙人。《莊子.逍遙遊》:「藐姑射之山,有神人居焉,肌膚若冰雪,淖約若處子,不食五穀,吸風飲露。乘雲氣,御飛龍,而遊乎四海之外。其神凝,使物不疵癘而年穀熟。吾以是狂而不信也。」後多用以指美女。(美女這個來自台灣教育部成語典

華胥:古代神話中無為而治的理想國家,或者比喻夢境。這裡應該就是美夢的意思。

沖人:趙佶自己解《道德經》「道沖而用之或不盈」這句的註解:沖者,中也,是謂大和。感覺沖這個字北宋用得挺多的,但我一直沒有太懂,我覺得在這裡可以通「中」吧。

銅壺,玉座:宋太祖《昭宪皇太后哀册》「玉座尘飞,铜壶漏咽」。銅壺是宮中用來記時的漏壺;玉座…也許是為了對仗吧,就是指王座御坐之類的,查不出有沒有典故。

屬:追隨。咳,想起之前《詩.小雅.角弓》那個「君 子有徽猷,小人與屬」。

這篇其實很好懂,而且寫得頗帶感情,很喜歡「九門笳鼓發,悲動屬車塵」這句。

(三)

睿哲天攸縱,神機智獨謀。塵流藏寶閣,煙鏁受降樓。風急鴒原晚,霜寒雁序秋。遺衣今在寢,猶想未明求。

攸:助詞

鏁:同「鎖」

藏寶閣,受降樓:我沒查到什麼典故…難受。

鴒原:《詩經.小雅.常棣》「脊令在原,兄弟急難」,是一首寫兄弟和睦的詩。

(四)

每御中天座,猶思玉色溫。瑤堦花自落,寶扇影空存。重感天休戚,欽承世及恩。欲階追述志,永紹裕陵尊。

前面《桯史》中范致虛引用的那一首。老實講我覺得寫得最一般的一首…

堦:同「階」

寶扇:這裡應該指的是鹵簿,儀仗所用的扇子。

欽:《廣韻》:「欽,敬也。」

及恩:根據對仗呢,「重」與「欽」都是表示一個狀態,「天」對「世」,那「及恩」應該和「休戚」一樣是個名詞吧?以及,網上搜索這首,很多網站「天休戚」作「天倫戚」,我覺得不是很對,不知道從哪來的。明抄本裡是「休戚」。就算是「天倫」對「世及」也還是說不通啊…及恩暫時當作推及的恩典來讀。

(五)

憶開王邸日,曾駐六龍飛。玉宇春初永,金盤露未晞,荊根方並秀,棣萼更交輝。今日承基序,追懷往事非。

憶開王邸日:應該是元符元年三月時為端王的趙佶遷居端王府,哲宗幸端王府的事。

荊根:這個用得好刁鑽…我只查到漢樂府《前緩歌聲》「心非木石,荆根株数得覆盖天。」我就當是這個了。

棣萼: 仍然是《詩.小雅.常棣》:「常棣之花,鄂不韡韡,凡今之人,莫如兄弟。」棣鄂交輝指兄弟友愛。(以及明抄本裏棣是一個很像「裱」的字,大概是抄錯了…)

後記

蔡絛說「自始即位製太陵輓詩五章」,大概這是趙佶最早/或者說登基之後最早寫的詩詞?我推測這五首詩是按時間順序排序的,第一首應該是福寧殿舉哀,第二首送葬(《宋史 本紀 徽宗一》:「元符三年八月壬寅,葬哲宗皇帝於永泰陵」),後三首像是之後的回憶,也許「玉宇春初永」是元符三年的次年春,既建中靖國元年春。《桯史》記載的時間為建中靖國初,那麼也對得上。

之前魚老師說起《臨江仙·過水穿山前去也》這首的趙佶像是活過來了一樣,比起之前的宮詞更有人氣。我對這五首《泰陵輓詩》也有類似的感覺,那是十九歲的青少年趙佶(按現代的算法只有十七八歲),還沒有太多心機,剛剛學著平衡黨派勢力,算計人心;他的詩作也略顯稚嫩,卻不乏真情流露,對比後來恬淡的宮詞來看還是蠻有意思的。

說到輓詩,當初元祐時,年幼的宋哲宗趙煦也曾寫過輓詩懷念自己的父親宋神宗趙頊,卻被大臣藉機教育做這些事不合禮意[3],在這一點上,趙佶顯然是幸運得多,可以盡情表達自己對兄長的哀思。

[3] 韓維《南陽集 元豐八年九月二十三日劄子時為侍讀上皇帝》:「臣聞內出皇帝所撰大行皇帝挽辭二首,付外歌習。臣愚竊有所疑:伏惟大行皇帝靈駕發引在近,陛下方當擗踴號慕,以致孝思;秉筆綴文,恐非其時。若陛下自為之,則恐未合禮意,若使侍臣潤色,則是示天下以偽。惟誠與孝,人主要道。陛下嗣位之初,舉動語黙實繫四方觀聽,不可不慎。」